2018年11月2日 星期五

怪人不怪,只是人性使然­­——東野圭吾與他的《怪人們》



文/楊勝博

作品解說,收錄於東野圭吾《怪人們》(獨步文化,2018年8月)



東野與怪人們的時間

東野圭吾《怪人們》這部短篇集,收錄七篇創作於一九九一至一九九三年間,刊載於《小說寶石》和《別冊小說寶石》雜誌的早期推理作品。當時尚未成為暢銷作家的東野,一手創作本格推理作品,一手撰寫結合不同元素的推理小說。前者像是《假面山莊殺人事件》、《迴廊亭殺人事件》等本格推理故事,後者像是《宿命》、《變身》和《分身》這類涉及腦科學與生物複製科技的推理小說。

除此之外,也有從人性幽暗之處發想的作品,像是短篇集《沒有兇手的殺人夜》和本書《怪人們》。書裡的這些「怪人」,有擅自住進別人家裡的女人、將人生失敗怪罪於他人的青年、生命中只有工作才重要的技師、懷疑妻子有所隱瞞的丈夫、活在友人陰影下的大學生、冒名寄出信件與照片的女人、與惡匪合作的外國警察等等。

以現在的角度來看,這些怪人我們可能早已見怪不怪。不過,正是靠著這些作品,在本格推理之外的多方嘗試,才讓他越來越接近現在的東野圭吾。看完《怪人們》的讀者,肯定也能發現,無論是《解憂雜貨店》的故事設定、《怪笑小說》的荒誕戲謔、《惡意》裡的人性黑暗,都能在這些短篇作品裡初見雛形。

《怪人們》裡的作品,推理難度並不複雜,多半藉由角色轉述的方式揭開真相。因此,《怪人們》與其說重點放在推理橋段,不如說是在挖掘人性的幽微之處。以下讓我們順著小說原本的發表時間,談談這些和怪人有關的推理故事。


※以下涉及《怪人們》小說劇情,未讀正文者請慎入※



  

愛情與友情中的幽暗陰影

〈燈塔〉(《小說寶石》一九九一年三月號)裡男主角對於友人佑介的對抗意識,讓人想起《宿命》裡的勇作與晃彥關係,儘管〈燈塔〉的兩人並非對等的競爭關係,但故事結尾卻暗示了這樣的可能。差點性侵主角的燈塔管理員,也成了主角絕佳的復仇道具,和黑暗與光明並存的燈塔意象有所連結。小說裡的那句「燈塔底下是最暗的地方」,不但是指燈塔裡管理員的私慾,也是佑介在自大背後的自卑心態,更是主角內心的黑暗波瀾,和佑介可能的報復行動。除此之外,事件的真相與其中的惡意,更讓人想起東野圭吾的傑作《惡意》,因為比起奪走他人性命更殘酷的,是奪走對方引以為傲的事物

〈失去的甜蜜〉(《別冊小說寶石》一九九一年秋季號)是一則關於誤會的故事。一對新婚夫妻前往夏威夷度假,而丈夫懷疑妻子殺死了他和前妻的女兒,妻子則是不忍心告訴他意外的真相,從而導致了兩個人彼此之間的誤會,和一場可能成真的謀殺案。丈夫犯下的錯和對女兒的愛,成了他對妻子的懷疑與憤怒。對丈夫的愛和對隱匿的真相,成了她對丈夫的虧欠。故事中出現的老夫妻,也成了婚姻關係的精巧對位與救贖的可能。

如果說〈再判一次吧〉談的是角色性格鑄成的人生悲劇,那麼〈失去的甜蜜〉則是找回再次信任彼此的勇氣。或者說,再次相信愛情的可能。

〈結婚報告〉(《別冊小說寶石》一九九一年初冬特別號)裡,智美收到好友典子告知結婚的來信,卻發現照片上的人不是她認識的典子,懷疑有人冒名頂替而展開調查。本作結合〈失去的甜蜜〉裡夫妻之間的懷疑,〈燈塔〉裡對友人的競爭意識,讓智美因此解開一起不幸發生的意外命案。從友情、愛情到聚少離多的婚姻,人的情感羈絆總是受到時間和距離的影響。

然而,有時貼得太近反而看不清真相,離得稍遠反而看得更加真切。因此,只有久未謀面的智美才能察覺到違和之處,在一對聚少離多的夫妻之間,看見他們所發覺不到的事件盲點。


性格與執念造成的人生悲劇

從〈失去的甜蜜〉到〈結婚報告〉,愛情裡的沈默隱忍或聚少離多,都讓潛藏在幽暗之處的懷疑萌芽茁壯,也讓隱沒在日常之中的惡意得以趁隙而入。不過,有時候因為性格缺陷所造成的遺憾,可以說是一場命中註定的人生悲劇。

〈死人沒頭路〉(《小說寶石》一九九二年三月號)可說是對工作狂的刻意嘲諷。工作狂凡事都以工作為優先,彷彿生命除了工作還是工作,全然沒有多餘的休閒娛樂,講好聽是認真負責,講難聽就是全然不近人情。因此,當事件真相揭開之後,非但不會讓人對死者有所同情,反而有種莫名的爽快感。之後的《怪笑小說》、《毒笑小說》,或是玩弄推理小說慣例的《名偵探的守則》,也延續了這條路線,展現東野的獨特幽默

〈再判一次吧〉(《小說寶石》一九九二年六月號)很容易就讓人想起《解憂雜貨店》裡,三名入室行竊的青少年逃避警察追捕,躲進雜貨店的橋段,或是《信》裡行竊時失手殺死屋主入獄服刑的敘事者。不過,主角芹澤沒時間認清自身盲點,依然不斷將自身不幸,歸罪於當年在甲子園判他出局的裁判。直到事情無法挽回,才發現對裁判的恨意,不過是個開脫的藉口。他的性格缺陷,才是人生從「Safe」到「Out」的真正原因,更因此錯過扭轉人生的關鍵時刻。

或許如此,在多年後的《解憂雜貨店》裡,東野才讓犯下同樣的青少年,有了重獲救贖的魔幻時刻。

怪人不怪,只是人性使然

從友情、愛情、執念到人格缺陷,怪人們之所以怪,其實都只是人性使然。即使面對的不是這些人生課題,這世間仍有許多苦難得去面對。

〈睡女人〉(《小說寶石》一九九三年三月號)的故事靈感,來自於電影《公寓春光》中,主角將公寓借給不同主管和女人幽會的情節。和原本的喜劇感濃厚的電影不同,東野圭吾藉由房間裡不該出現的神秘女人宮澤,展開了全然不同的故事走向。核心謎團也從和宮澤纏綿的男人是誰(Whodunit),到宮澤如何拿到房間的鑰匙(Howdunit),真正的幕後黑手與犯案的動機(Whydunit),將古典推理小說辦案的三大重點,全都走了個遍。

除此之外,女性主義者多年來試圖平衡性別不平等的問題。然而,世間對於女性的輕視依然未曾減少,特別是九〇年代泡沫經濟時代的日本更是如此。這也提供另一個解讀〈睡女人〉的角度。在小說裡,東野也呈現了當時男性談論女人普遍性,女性卻利用被男性看輕的現狀,成為犯罪行為的幕後操盤手。遭人利用的片桐,卻依然認為「只要跟女人有關,我可是萬事通」,成了讀者和主角眼中的最大笑話。

〈哥斯大黎加的冰雨〉(《別冊小說寶石》一九九三年爽秋特別號)描述一對定居加拿大的日本夫妻,前往哥斯大黎加旅遊時遭人搶劫,並找出真相的推理故事。這篇作品,改編自東野圭吾友人的親身經驗,或許也因為如此,在故事背景幾乎都在日本境內的東野作品中,少數帶有異國風情的旅情推理小說。在〈失去的甜蜜〉和〈再判一次吧〉裡,都能看見心理盲點對人物情感帶來的傷害,這篇小說則是從更為切身的搶劫事件,用容易被忽略的相機電池蓋,從物理盲點帶出最為關鍵的案情突破口,這才發現原來熱心協助他們的警察,正是將自身行蹤告訴搶匪的共犯。遠因是他欠了搶匪大筆賭債,這才不得不答應幫忙。

因此,這些怪人非但不怪,而是無法克制內心慾念,導致他們墜入罪惡的網羅。當然也有像主角再次找回愛情的〈失去的甜蜜〉、彌補了友情裂縫的〈結婚報告〉、自異國歷劫歸來的〈哥斯大黎加的冰雨〉這樣的作品。但其他作品裡的主角,或是無法察覺自身盲點、缺乏彼此之間的溝通交流,或是內心對自由的渴望、試圖保護遭人輕視的自尊,或者是對於自身過錯的視而不見、將個人執念強加在他人之上,甚至是在疲勞狀態下因休息時間被壞等不同原因,而做出錯誤的決定,不但導致了自身的悲劇,更是對他人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。

 若是我們被放在同樣的環境,也許也會被迫做出和他們相同的決定,對他人造成同樣的傷害。歸根究底,《怪人們》的推理情節不過是抵達人心深處的文字階梯,與其說重點是在推理,倒不如說是偏重於人情義理與人性幽暗的小說作品,更可說是東野圭吾成為東野圭吾的作家之路,如果沒有出道前十年的廣泛嘗試,也不會有後來如《惡意》、《白夜行》、《新參者》這類細膩觀察人心的作品。

因為怪人不怪,只是人性使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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