導讀專文,原刊載於小松左京《繼承者是誰?》(獨步文化,2018年12月)。
小松左京不但與科幻極短篇大師星新一[註1]、推理與科幻名家筒井康隆[註2]合稱為科幻小說「御三家」[註3],更因為他致力於科幻小說的思想高度,並樂於提攜後進,星新一稱他為「科幻界的推土機」(SF界のブルドーザー)[註4],代表著他對日本科幻發展的卓越貢獻。
1961年,小松左京以短篇〈地球的和平〉(「地には平和を」,1961)出道。他較為知名的長篇科幻,有《日本沉沒》(『日本沈没』,1973)、《復活之日》(『復活の日』,1964)、《首都消失》(『首都消失』,1985)等,以及以及本作《繼承者是誰?》(『継ぐのは誰か』,1970)等作品。
這些作品,都藉由一場人力無法阻止的巨變,無論是自然的反撲或人類自身種下的壞滅種子,探討人類文明是否應該存續,或是一個民族的本質為何的問題。
不過,讓小松左京真正家喻戶曉的,是他在1973年出版的長篇作品──《日本沉沒》。
小松左京與他的科幻名作《日本沉沒》
在《日本沉沒》出版之前,日本的科幻作品多半使用與歐美類似的素材創作。評論家山野浩一在〈日本科幻小說:起源與方向(1969)〉一文中,將這些作品稱之為「成品屋」,因為他們並沒有屬於日本自身的特色,也沒有展現出「作者在日本文化環境中的一貫主體性所塑造的現實」,也就是缺乏異於歐美作者的獨特觀點。
就這點來看,小松左京的《日本沉沒》,確實為日本科幻帶來了轉變。
首先,從主題來看,日本位於環太平洋火山帶,和台灣一樣地震頻仍,地震成了潛藏於日本人心中的恐懼。因此,當小松左京將這種日常的恐懼,轉化成為終結日本的巨大災難之時,也就和當時歐美科幻常見的「外星人入侵」、「核戰末日」有所區隔,更藉由不直接批判的方式,觸及當時日本所面對的現實問題。
1973年,小松左京《日本沉沒》出版後,以400萬套的銷售量成為超級暢銷書,除了題材本身喚起了日本人的民族情感之外,當年的時代背景也助長了本書的聲勢。
1971年,爆發「第二次安保抗爭事件」,不願日本繼續成為冷戰棋子的抗議民眾,凸顯了強烈的反戰意願。1972年,「連合赤軍」發動的「淺見山莊人質挾持事件」,也引發民眾對於激進社會運動的反感。1973年「第四次中東戰爭爆發」,石油輸出國聯手抬高油價導致全球石油危機,也讓日本物價高漲、政府威望低落。
《日本沉沒》裡,國土消逝的巨變,並未讓日本就此滅亡,是因為擁有高效率的政府、將人民置於自身安危之前的官員,才順利保住了大多數日本國民的性命。但現實中,這樣的政府並不存在,無疑是《日本沉沒》對於現實最大的諷刺。
除此之外,小說人物對於國土將亡時的反應,也重新喚醒日本人對自身文化的認同,重新回頭看見自身的美好,一如小說中的描繪:「所謂『日本人』應該由日本兩千年來的歷史、文化、富士山、日本阿爾卑斯山脈、利根川、足摺峽等培育出來的,並且和這些是結為一體的,假使這些優美的自然環境及各島嶼都遭破壞並消失了的話,那麼『日本人』也就不存在了……」[註5]
因此,在戰爭、社運、恐怖主義或物價高漲現實之中,大眾需要一個重新思索自身存在意義的目標,有個苦悶情緒的心靈出口。而《日本沉沒》的出現,正好扮演了這樣的角色,填補了日本人內心的空缺。同時,日本的科幻小說,也因此從隨時都有可能消失的小眾文學,進而獲得了大眾的認同與接受,也讓更多作者投入科幻創作。
之後,他更與東寶株式會社合作籌畫科幻電影,與角川春樹籌畫的科幻新人獎「小松左京賞」,更是提攜了不少新人,包括如流星般閃耀而早逝的科幻作家伊藤計劃[註6],不愧其「科幻界的推土機」之名。
從《日本阿帕契族》到《繼承者是誰?》
從1973年的《日本沉沒》回溯小松左京的作品,其實對於日本自身歷史的思索,早在他1961年的出道作〈地球的和平〉裡就能看見。小松建構了一個太平洋戰爭並未結束的平行世界,主角是一名十五歲的少年兵,在選擇自殺殉國之前被回到過去的時空旅人所救,並告知正確的歷史中,戰爭早已結束,但主角拒絕相信並質疑對方,憑什麼說你的歷史才是正確的?
這樣的質疑立場,也不斷在小松左京的作品中出現。
在《日本阿帕契族》(『日本アパッチ族』,1964)裡,那群因為異變而能吞吃鋼鐵的新種人類,在普通人類陷入核戰紛亂之際,或許將成為日本最後的倖存者,進而延續文明的火種。這種文明繼承的提問,同樣也能在《繼承者是誰?》裡看見。
同樣在1964年出版的《復活之日》,人類因為生化武器不幸外洩的緣故,最終只剩下南極洲還有人類存活。然而,冷戰時期對準南極洲的核子武器,因為無人關閉即將向著最後的倖存者發射。人類過去種下的冷戰惡意,化作了人類即將滅絕的重大危機。
由此可見,小松左京對人類文明的態度,其實有著明確的傾向。
人類發明事物的最初目的,是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。然而,往往事與願違。航海與槍砲技術的進步,帶來的是其他文明的消亡,和更大規模的殺戮。原本可以解決能源問題的核能,轉而成為了毀滅性的武器。對於病毒的研究,也成了生化攻擊的根源。
在毀滅的危機中,那些身體結構已然改變,因而被視為非人類,被人類所排擠的新人類,卻反而成了留存人類文明的希望。那麼,在未來的世界裡,是否還需要人類的存在?或者說,以另外一種形式留存?
那時的小松左京,假設人類會早於其他生物滅絕,被其他生物取代地球統治者的地位。從這個角度看,《繼承者是誰?》其實就是小松對那個假設的回應,除了反省人類自身作為、科學技術的極限之外,同時也在尋找尋找生命的可能。像是這些摘錄自第一章的句子:
「人類並不完美。」
「我總覺得人類的進步已經走到了盡頭……這也是人類並不完美的理由之一,不是嗎?」
「或許現在已經是人類文明的頂點了……」
這些文字,也帶出了本書的主要質問,在人類之後,誰會取代人類,成為地球實質的統治者?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這些人類的繼承者?人類要選擇與之共存,或傾全力消滅對方,還是玉石俱焚?
小說的主題,或許有些沉重,但小松左京藉由一系列,以匪夷所思方式預告、並實現的離奇殺人案,成功用謎團推進了故事發展,為這場思維辯證的遊戲增添了許多樂趣。
此外,與《日本沉沒》相比,《繼承者是誰?》除了主角是日本人之外,並未特別著墨日本民族性的討論,更重要的,是在科學邏輯推動下的劇情發展,以及作者藉此提出的疑問。
正是這種不斷提問,並試著回應問題的創作思維,讓小松左京的作品總是圍繞著「文明與自然」、「死亡與新生」等議題,他的作品與其說是在描寫國家或文明的存滅,倒不如說是一種藉由科學邏輯執行的思想實驗,也讓他的作品有了超越時代的意義。
也因此,《繼承者是誰?》的台灣譯本在近於50年後的現在,依然能夠帶來某種程度的思維激盪。在閱讀本書之時,也不免聯想到年代相近的詹姆士‧霍根《星辰的繼承者》(Inherit the Stars, 1977),或是近期高野和明的《種族滅絕》(『ジェノサイド』,2011)。前者是藉由不同科學領域的對話,逐步解開謎團帶出真相的方式,後者則同樣試圖找尋人類未來的可能與希望。從這個角度看,他們也可說是小松左京某種層面上的繼承者呢。
那麼,就讓我們翻開《繼承者是誰?》,解開查理之死的謎團吧。
因為,這不僅是一件預告殺人案,更是小松左京來自《日本沉沒》前的問候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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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釋:
[註1] 星新一,日本科幻極短篇大師,代表作有《人造美人》、《惡魔的天堂》、《最後的地球人》等作品。
[註2] 筒井康隆,日本推理與科幻小說家,代表作有《盜夢偵探》、《穿越時空的少女》、《富豪刑事》等作品。
[註3] 御三家,用於統稱某一領域中最知名的三者,典故源自於江戶時代的「德川御三家」,亦即除了德川家以外,擁有幕府將軍繼承權的的三大旁系。意思等同於英語中的三巨頭(big three)。
[註4] 星新一,〈外見の問題〉,收於早川書房編集部編,小松左京著,《世界SF全集29:小松左京》(東京:早川書房,1970)。
[註5] 小松左京著,左秀靈、余阿勳譯,《日本沉沒》(台北:林白出版社,1973)。
[註6] 伊藤計劃,日本科幻作家,2009年與2013年日本SF大賞、2010年菲利普·K·迪克紀念獎特別獎得主。2009年因肺癌逝世,得年34歲。代表作有《虐殺器官》(2007)、《和諧》(2008)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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