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月1日 星期一

人造之人,吾人之鏡——神話、小說與電影中的人造人形象


文/楊勝博

原刊載於《幼獅文藝》767期(201711月號),頁34-37
原標題為〈人造之人、吾人之鏡〉。


文學作品中的的「非人」之物所在多有,從德國作家霍夫曼(E.T.A. Hoffmann)《沙人》(The Sandman)裡的美麗人偶奧琳匹亞(Olympia),到瑪麗・雪萊(Mary Shelley)《科學怪人》(Frankenstein; or, The Modern Prometheus)中拼湊肉體而成具有自我意志的怪物。

威爾斯(H. G. Wells)《世界大戰》(War of the Worlds)裡的冷酷的火星人,到姜峯楠(Ted Chiang)《妳一生的預言》(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)裡思維模式不同的外星生命。恰佩克(Karel Capek)《羅薩姆萬能機器人》(Rossum's Universal Robots)裡想取代人類的機器人,到艾西莫夫(Isaac Asimov)《正子人》(The Positronic Man)想成為人類的機器人安德魯

不同時代、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作者,他們對於「非人」之物的想像也有了不同的看法。

在歐美的科幻電影中,我們經常能看到作者將「機器人」描繪成無情冷酷的反派角色,無時無刻想要取代或是消滅人類,像是《魔鬼終結者》(The Terminator)的天網與阿諾史瓦辛格,或是《2001:太空漫遊》(2001: A Space Odyssey)裡的人工智慧Hal,或是稍晚一點的《機械姬》(Ex Machina)等作品。

在日本的科幻作品中,機器人則通常是作為人類夥伴一般的存在,像是《原子小金剛》(鉄腕アトム)裡的小金剛、《咚啦A夢》(ドラえもん)裡的機器貓等,也讓機器人有了不同的溫暖形象。這或許和機器人在西方文化中,僅僅作為工具或是某種替代品,並未擁有和人類對等地位有所關連。



在古代神話傳說中,類似機器人的概念早已存在。比如《荷馬史詩》裡,工匠之神赫非斯托斯(Hephaistos)以黃金打造機械侍女,能執行各種精巧的動作。阿波羅尼奧斯Apollonius《阿爾戈英雄記》(Argonautica)中,宙斯創造青銅巨人塔羅斯(Talos)命其守衛克里特島,擊退所有意圖接近美女歐羅巴(Europa)的入侵者。上述這些人造之人的存在目的,僅是為了自身的製造者服務,並沒有更深刻的存在目的,除非造物者對所造之物產生愛慕之情。

羅馬詩人奧維德(Ovid)的《變形記》(Metamorphoseon)提及,雕刻家畢馬龍(Pygmalion)愛上親手雕塑的雕像,女神阿芙蘿黛蒂(Aphrodite)因此感動,並賦予雕像生命,命名為葛拉蒂亞(Galatea)。19世紀末,利維-亞當《未來的夏娃》(The Future Eve)裡,愛迪生為了失戀的友人製造「完美」版本的人造女性,作為真實女性的替代品,而他認為它們沒有人類女性的「缺點」,比起真實女性更加完美。

從而,替代之物取代了真實,人造之人從為神服務,轉變成為人服務的存在,成為人投射情感的物件,反映造物者與使用者自身的欲望。如同畢馬龍愛上的雕像,或是愛迪生以友人愛慕對象樣貌打造的人造女性。然而,人類的慾望不僅止於此。兩次工業革命之後,工業進步與電力的運用,人們開始想像當機器人大量生產,能用更便宜的工人製造產品的未來世界。

捷克劇作家恰佩克1920年完成的劇本《羅薩姆的萬能機器人》,塑造了一批存在目的是代替人們勞動的機器人,並賦予這類人造物Robot」(機器人)之名。源自於捷克語中代表「奴役」、「強迫勞動」的「Robota」,近似於人類奴隸般的存在。除此之外,劇作標題裡的「Rossum」,來自於捷克語的「Rozum」,意思是「理智」或「理性」。恰佩克將「理性」作為工廠主人的名字,將「奴役」作為機器勞工的名稱,讓機器人設定為不具「理性」,不會思考的勞動者,或者說缺乏我們稱為「靈魂」的事物。

在希臘神話中,普羅米修斯(Prometheus)以泥土造人,賦予人類肉身與善惡觀,雅典娜(Athena)接著為人類注入了靈魂與呼吸。唯有靈肉合一才是真正的人類,沒有靈魂的人造物,終究是「非人」的存在。有趣的是,恰佩克的時代,並未詳盡區分金屬打造的機械人、仿造人體器官構造製作的仿生人,和替換人造肢體與器官的賽伯格之間的差異。

因此,劇中的機器人其實更接近於《銀翼殺手》(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?)裡的設定。擁有基本感知能力的「Robot」,一旦思考能力被觸發,感受到壓迫與痛苦,進而起身反抗人類,並消滅人類——無助於生產的非勞動資源,成為世界的統治者。其中對於機器人的恐懼,倒不如說是人類對技術進步,和可能發生的戰爭而產生的焦慮。

對於「非人」的恐懼,也反映在對於外星人的描繪上。最先在小說中將殘暴的外星人形象化的,是H. G. 威爾斯1898年的作品《世界大戰》。在威爾斯筆下,火星人因耗盡資源而試圖佔領地球。他們沒有眉骨、沒有下巴、長著纖長觸手一如八爪章魚的形象,像吸血鬼一般奪取人類的體液以存活。

如果說,威爾斯《時間機器》(Time Machine)藉由艾洛伊族與莫洛克族的對立,翻轉資產與勞工階級的權力關係,《世界大戰》同樣將英國「日不落國」的地位翻轉,讓帝國主義國家成為了受侵略的一方。1870年代英國發展暫緩,出自於對於歷史的反省與對未來的焦慮,威爾斯藉此表達了他對帝國與殖民主義的批判。從殖民地奪取資源成為強權的大英帝國,正是吸取人血的火星惡魔。不再正視這個問題,強大的帝國,也可能因著微小的契機,而面臨全面的潰敗。

在外星人佔領地球的題材外,人類被機器取代的危機,也是許多科幻電影的常見母題。像是《駭客任務》(The Matrix)中人類淪為替機器發電的生物電池、《魔鬼終結者》(The Terminator)人類被機器大規模獵殺的未來、《鑽石宮》(Westwolrd)裡失控的機器人殘殺遊客與員工的大型遊樂園,或是電影《阿爾發城》(Alphaville)裡人類被超級電腦所統治的世界,或是《異次元駭客》The Thirteen Floor裡想要奪取虛擬介面外人類身體的人工智慧等,都是由此衍生而來。

造物者被所造之物取代的恐懼,源自於「弒父」,或稱之為伊底帕斯情結(Oedipus complex),來自希臘神話裡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王。佛洛伊德(Sigmund Freud)認為人在成長過程中,會將情慾投射在異性的母親身上,並產生以自身取代父親的慾望。正常狀況下,對母親的情慾投射與對父親的反感,會藉由轉變為對父親的認同而得到紓解。反過來說,如果無法將反感轉為認同,「弒父」或許就此成真。

特別是在人工智慧日趨成熟的現在,在數十年內將取代一大半人類的工作之後,當機器人意識到自己無須為人類服務時,或是人類只是無用的累贅的時候,或許就到了《羅薩姆的萬能機器人》成為真實的一刻。2017年上映的《異形:聖約》(Alien: Covenant),或許也是在人工智慧潮流中,所衍生出來的思考與想像。

在這部評價兩極的電影裡,開頭的一場戲可說是全片核心所在。當仿生人大衛(David)被啟動之後,製造者韋蘭(Wayland)立即宣告,對方是他的創造物,試圖藉此建立權力關係。對話中告訴韋蘭「你會死,但我不會」,讓韋蘭怒而要大衛替他倒茶。大衛發現自己的存在,僅是為了服侍比自身更加弱小的人類。無法接受的大衛,就在那時對於人類起了殺意,人類對他來說,不過是讓自己成為新物種創造者的墊腳石,新生命的活動孵育器。

當個創造者創造新的生物,成了大衛人生的唯一目標。

人們總是向世界不斷追問,自己從何而來,又要往哪裏去。於是,許多創世神話因而誕生,眾多思想因此成形。對於無人知曉的前路後巷,我們選擇接受不同的想像,讓自己的人生有所期盼,而有限的人生,也更能讓人思索存在的意義。於是,偉大的藝術作品、改變世界的科學技術,都因人的創造欲望而生,文明也因此不斷前進。而故事裡「非人」的他者,是個人焦慮的探索,也是對社會現狀的迴響,當然也可以是對於人類從何而來,往何處去的追索。


透過閱讀,虛構故事裡的人造之人,終將成為現實世界的吾人之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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