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楊勝博
原載於《幼獅文藝》765期,21-23頁
「所有的小說都是暗喻,科幻小說自然也是暗喻。⋯⋯取材自我們當前世代的某些優勢,諸如科學、所有科學,科技,某些相對與歷史觀點。星際旅行是其中一道暗喻,另類社會與另類生物學也是暗喻,未來自然也是。」——娥蘇拉・勒瑰恩
對於未來,人們總有許多期盼。從柏拉圖的《理想國》、托馬斯・莫爾的《烏托邦》以來,一向不乏想像未來的文學作品。工業革命後,在科技迅速發展與進化論的影響下,這類小說更是層出不窮,帶領讀者前往未知的多元宇宙。
不論是凡爾納《從地球到月球》裡的月面旅行、威爾斯《時間機器》裡八十萬年後人吃人的荒涼地球、艾西莫夫《基地》系列裡人類遍及宇宙的銀河帝國,或是菲利浦・迪克《銀翼殺手》裡人類奴役仿生人的未來社會、威廉・吉布森《神經喚術士》裡大腦與網際網路連線的賽博空間、石黑一雄《別讓我走》器官農場裡的複製人的倫理問題與生死離別,抑或是小松左京《日本沉沒》裡日本消失後日本人該何去從的思索、巴奇加盧比《曼谷的發條女孩》裡地球生態圈崩潰後被糧食企業控制的未來,以及華裔美籍作家姜峯楠〈你一生的故事〉裡外星文明和人類截然不同的非線性時間觀等等。這些擁有不同時代背景的小說家,創造出繽紛多樣的未來相向,藉由人物在小說中的行動,帶出在故事背後的思索。
不過,當小說裡的新科技成為現實,它們往往被視為對未來的預言。因此有論者認為,科幻小說的故事設定,必須是「現在絕不可能,未來一定要有可能」之事。然而,這種假設忽略了文字語言本身的隱喻與象徵功能,同時也容易讓作者的言外之意,因此被表面的細節描寫掩蓋。
事實上,作家書寫未來世界、創造異端諸界之目的,從來就不是為了預測未來。
無論是嶄新的政治與社會結構、翻轉世界的顛覆發明、與人類全然迥異的異星文明,都是小說家能發揮所長之處。故事情節可能是因為某種契機,讓角色窺見烏托邦背後的極權本質;或是被捲入一場意外之後,讓角色對於新發明的危害有所認識,理解並試著阻止傷害持續擴大;抑或是與異端文明接觸後,從拒絕接受到逐步理解對方的世界。
乍看之下,這些異星、異文明與未來世界的存在,似乎只是荒誕不經的幻想,然而,在看似蜃氣樓台的故事設定裡,也蘊含著作者本身對於所處時代的深刻觀察,小說的靈感也源自於此。
因為,人們對未來的想像,總是根源於當下的時空。
十九世紀末,H.G.威爾斯《時間機器》裡的纖弱美麗的艾洛伊人與兇暴醜惡的莫洛克人,靈感來自於工業革命後,英國資產與勞動階級的對立,並翻轉兩者的權力結構,同時也運用進化論的概念,構成了未來世界的基本樣貌,讓讀者能藉此反思階級問題。
在歷經兩次大戰之後,冷戰與核威脅成了全世界的噩夢。雷・布萊伯利在日本原爆之後,發表一系列以火星為背景的短篇小說,1950年代集結為《火星紀事》出版,用恬淡如詩的散文筆觸,描繪人類入侵、殖民火星,到最後只剩下火星的過程,也讓火星成了現實世界與人類文明的隱喻。
在階級與反戰之外,還有個重要議題——性別。1960年代末,追求身體自主權的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來到高潮,女性的身體自主權是主要議題,而在論戰中,偏見與誤解層出不窮。娥蘇拉・勒瑰恩《黑暗的左手》的出版,可說是別具意義。故事裡的格森星人平時是中性,但在發情期會因交往對象的反應自然轉換性別,過程中無法自行決定性別。透過遙遠未來裡,一名人類特使的視角,帶領讀者觀看雌雄同體的異星文明,從文明的相互理解,讓讀者思索性別歧視的謬誤。
科幻小說的未來想像,源自於當下時空的諸多病灶。而台灣想像未來情境的小說作品,也因此應運而生。
1980年代,在葉言都的〈高卡檔案〉、〈我愛溫諾娜〉等作品中,也能感受到台海對峙帶來的戰爭焦慮。消費文化的侵蝕,也讓許多作家有所擔憂。平路在〈驚夢曲〉裡,透過在未來甦醒的台灣人視角,帶領讀者觀看淪為台灣文化遊樂園的未來時空。當時1990年代台灣的婦女運動和之後的同志運動,台灣作家對於性別議題的思考終於浮上檯面。在紀大偉的《膜》、〈他的眼底你的掌心即將綻放一朵紅玫瑰〉、洪凌《末日玫瑰雨》、〈記憶的故事〉等作品裡,展現了記憶與身體都能被抽換的未來宇宙,模糊性別的僵化界線,思索性別政治的相關議題。
小說中的未來想像,也未必得在遙遠的未來或外星世界,也可以是歷史的另一種發展可能。比方伊格言的《零地點GroundZero》,從媒體、政治、疾病、資訊與被掩蓋的真相多個角度,描寫核四實際商轉之後引發核災的平行世界,展現以文字與故事的力量介入社會議題的企圖心,一次「貼地飛行」的小說實驗。
除了社會議題之外,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,戰爭往往佔去大半篇幅。有些戰爭的輸贏,對世界局勢沒有太大影響,有些戰爭的成敗,卻足以改變歷史的發展。像是敦克爾克撤退行動,若非英國政府號召民間船隻前往救援,讓受困當地的四十萬軍隊全軍覆沒,諾曼第登陸也不可能執行,而世界局勢可能因此大不相同。
如果我們改變某段歷史,讓世界朝著其他方向前進,會看到什麼不一樣的風景?
像是菲利浦・狄克的《高堡奇人》描述二戰軸心國贏得勝利,美國東西兩岸被德國和日本瓜分的未來。小說裡的禁書《沈重的蚱蜢》,則描述了英美陷入冷戰,最終由英國取得勝利的時空。本書看起來只是美蘇冷戰情境的轉化,但實際上藉由多層次的架空歷史,從而讓角色體悟到自身的認知,不過是虛構的幻境,並從而質疑他們所相信的歷史。我們所相信的真實,又有多少虛構的成份呢?
從內宇宙到外太空,小說家創造出的不同未來情境之中,連結到的總是從自身視角出發的社會觀察,以及他個人藉由小說設定與情節發展,所以傳達出的中心思想,與文字語言背後的隱喻與象徵。這些闢寫未來的小說,絕非預測未來如此單純,而有更深層的含義。
波赫士曾經說過:「所有的文學作品(我敢說)都是象徵性的。文學作品的基礎,只有很小一部分來自生活經驗。因此,重要的是一名作家表達自己思想的能力,而為了表達其思想而採用的形式,無論是使用「幻想」的描寫方式還是使用「現實」的描寫方式⋯⋯都是無關緊要的。」
因此,如何想像未來,如何描寫未來,重點都在於作者是如何理解當下,並創作出屬於他的未來設想,雖然熱力學第二定律告訴我們,時間是絕對的單向性,然而透過想像未來,作家與作品得以連結遙遠的過去,與遙遠的未來——而未來其實離我們不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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