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楊勝博
原刊載於《幼獅文藝》第769期（2018年1月號），123-125頁
害怕孤獨，似乎是這個時代的印記。2017年台灣熱門的年度選書，雪莉・特克（Sherry Turkle）的《在一起孤獨》（Alone Together），也說明了這個現象。書中從「機器人時代」和「網路世代」兩大主題，觀察人們如何運用科技排解孤獨。
從電子雞、菲比娃娃（Furby）到機器狗愛寶（Aibo），事實證明，人也能和人造生物有情感交流，並視他們為寵物或朋友。人手一機的年代，只要保持連線就能聯繫社交圈，讓我們在人群中不再寂寞，卻讓人們在一起孤獨。
然而，在兩大趨勢下，人也有被物化的危險，因為「我們似乎決定要賦予物人性，並滿足於把彼此當作事物來對待。」不論是覺得人造動物比真動物更「真實」，或將網友當作「身體不在場」的AI或NPC對待，都是我們所要面對的當代危機。
但真正的核心問題，可能還是：我們要如何運用科技，而不致於淪為科技的俘虜？我們要如何運用科技，幫助我們面對孤獨？或者說，我們要如何和自己獨處？
若要舉些例子來討論，英國劇《黑鏡》（Black Mirror）第二季的〈馬上回來〉（”Be right back,” 2013）、電影《雲端情人》（Her, 2014）與《銀翼殺手2049》（Blade Runner 2049, 2017）等作品，同樣涉及「人」與「人工智能」的互動，以及人要如何處理自身孤獨的問題。和《在一起孤獨》裡所列舉的實際案例以及社會現象也有所關連，剛好可以來談科技的演化，如何改變我們看世界的方式，以及創作者如何藉對未來的想像，探索我們即將面臨的難題。
（接下來涉及三部作品的劇情內容，也就是俗稱的會劇透爆雷，請斟酌觀看）
永遠連線的悲劇
〈馬上回來〉描述瑪莎網路成癮的丈夫艾許，開車使用手機而車禍身亡，瑪莎發現自己懷孕後急需情感支柱，藉AI模擬和仿生身體讓丈夫重生。《雲端情人》描述擅長為人代為寫信、表達情意的西奧多，因抗拒與妻子分享內心的恐懼與需求，導致妻子因此離他而去，轉而將感情寄託於雲端情人莎曼莎，追求理想的愛情。《銀翼殺手2049》裡主角K身為複製人飽受歧視，只能將感情放在虛擬情人嬌伊身上，藉由和對方的相處，填補情感上的空缺。
這些作品中的設想，大多尚未成為現實。然而，雪莉・特克觀察到，不論是孩子與「菲比娃娃」互動，還是與電子狗「愛寶」一同成長，或是老人只和「乖寶貝」機器人講心已底話，都證明人類確實能將人造物視為生物來對待。甚至為其命名，視為獨一無二的存在。因此，當未來機器人技術進步，人機關係改變，我們可能都有機會轉而在機器人，或是人工智能身上尋求慰藉。
另外一方面，艾許的症狀正如《在一起孤獨》所分析的，手機、網路對重度使用者來說，就像幻肢一樣無法分割，永遠保持連線。即使處在孤獨的狀態，只要連線立刻不再孤獨，然而，也失去了獨處的可能。在〈馬上回來〉裡，艾許隨時在各個社群網站之間切換，發送貼文和各類影像，和線上的朋友交流。艾許和瑪莎雖然在同一個屋子裡，但彼此的距離卻比網路上的人更加遙遠。艾許也因此心不在焉，經常對於瑪莎的問話敷衍以對。最後更導致他車禍身亡的悲劇。
有趣的是，當瑪莎開始和模擬艾許的AI對話之後，換成她無法離開網路，而這次丈夫是永遠離開了，瑪莎擁有的，只是AI從網路上蒐集而來的，艾許的文字和影像碎片。為了追逐失去的愛人，瑪莎再也無法離開網路，因為那是能和艾許對話的最後機會，即使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艾許，也只能和艾許的亡靈「在一起孤獨」。
人機互動與如何獨處
不管是復活愛人，或是尋找愛人，「身體」都是重要的元素，藉由文字和聲音的交流，並不能讓人獲得充分的滿足，於是瑪莎訂製了仿造艾許的人工身體，於是莎曼莎和嬌伊，找了其他女性作為自己的性愛替身。身體本身所具有的肌膚接觸、感受彼此的功能，比起文字、聲音還是影像，更能直接向對方傳達情感，並解此維持彼此的情感需求。
對瑪莎來說，仿真身體和原版不同，AI本身也缺乏了原本的幽默與反應，唯一無法捨棄的只有仿造艾許打造的肉身，而將其藏匿也不過是在逃避自身的悲傷。只有聲音的莎曼莎，和多了影像的嬌伊，他們都沒有實際的肉身，於是為了和使用者有更親密的交流，他們尋找人類女性作為自己的性愛替身。西奧多選擇拒絕，而K選擇了接受。即使是精神上極度契合的愛戀，人們似乎也會希望有身體上的接觸與交流，而那是網路所無法做到的事。
最後，我們會從「獨處」的角度切入。悲傷時，我們會希望有人陪伴，然而真正的問題還是得由自己去解決，如何和自己相處就成了最重要的事。瑪莎藉由隨時與AI保持通話，因而缺乏獨處的自省時間。西奧多無時無刻和莎曼莎對話，只有睡眠時才有自己的時間。K將任務以外的時間都花在嬌伊身上，然而，只有在嬌伊永遠離去之後，他才有時間面對自己，並重新找到人生的目標。
三名角色在面對自身傷痛時，都選擇靠AI的協助逃避問題，因此暫時無瑕處理他們真正的問題，而讓傷痛一直都在。瑪莎將AI艾亞藏進閣樓、西澳多藉雲端戀愛逃避婚變、K藉嬌伊逃避人類歧視，都是如此。然而，逃進虛擬的世界裡，而不花時間反省思考，問題永遠無法解決。唯有面對傷痛，才能真正獲得心靈的自由。這或許是這時代，我們都需要學習如何獨處的理由。
在我們的瓦爾登湖
一如強納森・法蘭岑《如何獨處》（How to be Alone）所言，閱讀文學能夠和自己的生命經驗連結，讀者藉此思索自身問題時，更能深刻地了解自己，並能承受人生無法預期的無力感受。透過閱讀，我們可以發現自己並非孤立無援。然而，從另一個角度看，閱讀時必須專注於文字，同時屏除外在的紛擾，才能進入書本文字之中，正是讓我們練習獨處絕佳方式。法蘭岑曾說：「閱讀教我的第一堂課，就是如何獨處。」所以，讓我們暫時關掉網路，切斷「永遠連線」的枷鎖，在我們自己的「瓦爾登湖」裡，學習如何獨處，面對這個聚在一起卻感到孤獨的網路時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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